身体侵害的界定困境：论非心理介入与心理介入的边界及其伦理意义

《Analysis》：What Does It Take to Trespass on a Person’s Body?

　　本文探讨了身体侵害权(right against bodily interference)的界定难题。作者Thomas Douglas通过分析典型案例，提出了以“身体接触或显著非心理性身体改变”为核心的最小化定义，并深入探讨了是否应将通过心理过程引发的身体改变纳入侵害范畴的伦理困境，这对界定新兴行为干预技术的法律与道德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普遍认为自己拥有不受他人侵犯身体的权利。然而，当一位医生出于善意且未造成伤害的情况下，未经同意为他人注射疫苗，这是否构成了对身体的侵害？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触及了哲学与法学中一个长期悬而未决的核心难题：究竟什么行为算作对一个人身体的“侵害”或“非法侵入”(trespass)？传统观点认为，身体侵害权源于自我所有权(self-ownership)或个人主权(personal sovereignty)，但其具体的适用范围却一直模糊不清。牛津大学的哲学家Thomas Douglas在《Analysis》上发表的文章《What Does It Take to Trespass on a Person's Body?》正是为了厘清这一边界，其研究不仅具有理论价值，更对评估日益增多的、通过心理或神经机制影响他人的行为（如“黑暗模式”(dark patterns)、营销技巧等）的伦理与法律地位至关重要。

为了系统地回答“什么构成了身体侵害”这一问题，Douglas采用了一种循序渐进的哲学分析方法。他首先致力于构建一个“最小化账户”(minimal account)，旨在涵盖所有明确无争议的侵害案例。随后，他审慎地探讨了是否应该以及如何将这个定义扩展到更具争议的灰色地带。研究方法的核心是通过构思一系列思想实验(thought experiments)来检验不同定义的有效性。这些案例经过精心设计，通过改变单一变量（如干预手段是否通过心理过程、是否造成伤害、是否有益），来孤立出影响道德判断的关键因素。作者重点分析了“辐射灼伤”(Radiation Burns)、“有益缺氧”(Beneficial Oxygen Deprivation)、“放出的狮子”(Lion on the Loose)、“闪光灯”(Flashing Lights)、“烹饪声音”(Cooking Sounds)和“香水”(Perfume)等关键案例，并引入了“理由敏感性”(reasons-sensitivity)和“抵抗性”(resistibility)等哲学概念作为潜在的界定标准。

2. 一个最小化账户

Douglas首先提出了一个基础定义：当道德主体A在未获得同意或对方并非应受罚目标(non-liable target)的情况下，触摸(touches)B的身体，即构成身体侵害。然而，通过“辐射灼伤”案例（Aroha通过电磁辐射使Bram烧伤但未直接接触），他发现单纯“触摸”的概念过于狭窄，无法涵盖所有明显的侵害行为。因此，他将定义扩展为“触摸或改变”(TOUCHING OR ALTERING)，即A通过触摸或改变B的身体状态均可能构成侵害。

但“改变”本身仍过于宽泛。例如，轻微到让他人手臂汗毛颤动的不经意行为，因其改变过于微不足道(insignificant)，并不构成侵害。这促使Douglas引入“显著性”(significance)阈值，提出“触摸或显著改变”(TOUCHING OR SIGNIFICANT ALTERATION)。

然而，即使如此，问题仍未完全解决。“放出的狮子”案例至关重要：Ingrid通过告知Jarvis真相（有狮子在附近），导致其应激激素水平显著升高。尽管造成了显著的身体改变，但直觉上这并不像是一种身体侵害。Douglas对比了通过心理过程（如告知信息）与非心理过程（如用辐射直接刺激肾上腺）引发相同改变的区别。他指出，所有明确无疑的侵害案例都涉及通过非心理手段(nonpsychological means)实现的身体改变。因此，他最终提出了一个最小化账户：“触摸或显著的非心理性改变”(TOUCHING OR SIGNIFICANT NONPSYCHOLOGICAL ALTERATION)。这个账户旨在稳妥地涵盖所有清晰案例，将其作为进一步讨论的基准。

3. 扩展账户

在确立了最小化账户后，Douglas转向了更具争议但似乎合理的侵害候选案例，这些案例涉及通过心理过程介导的身体改变。

“闪光灯”案例中，Kira通过特定频率的闪光灯，在Lex睡眠时下意识地引发其局部癫痫，导致脚部抽搐。“烹饪声音”案例中，Mana通过播放油炸洋葱的声音，在Nola睡眠时下意识地增加其唾液分泌。这两个干预都未直接接触身体，且通过了下意识的感知和心理联想过程。Douglas认为，若否认这些是身体侵害，而承认通过体外磁铁直接刺激肌肉或腺体的类似效果是侵害，则可能陷入道德上的任意性(morally arbitrary)。因此，存在将账户扩展至包含此类案例的理据。

关键在于如何扩展而不至于使定义过于宽泛。Douglas探讨了两种可能的路径：

1. 1.
   理由敏感性(Reasons-Sensitivity)：主张当对非应罚目标身体的显著改变是通过目标个体内部对“理由”（即理性的考量）不敏感的过程产生时，即构成侵害。在“闪光灯”和“烹饪声音”中，引发身体改变的潜意识过程确实不理会Lex或Nola是否有理由去移动脚或分泌唾液。
2. 2.
   抵抗性(Resistibility)：主张当改变是通过目标个体内部难以抵抗的过程产生时，即构成侵害。在上述案例中，Lex和Nola在睡眠状态下几乎无法抵抗这些干预。

然而，这两种标准都面临挑战。采用“抵抗性”标准可能会将“放出的狮子”案例也判定为侵害，因为Jarvis可能难以控制其激素水平飙升。而“理由敏感性”标准虽可能避免此判定（因为Jarvis的认知过程对其被告知的“理由”——狮子的危险——是敏感的），但在“香水”案例中却遇到麻烦。Octavia使用香水，通过非理性的、可能对理由不敏感的过程，提升了Pim的多巴胺水平和好感度。若依据理由不敏感性标准，此行为也可能被判定为身体侵害，这一结论可能显得有违直觉。

研究结论与意义

Douglas的研究最终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困境(dilemma)。如果我们坚持保守的“最小化账户”，虽然避免了将日常说服等行为错误地归类为侵害，但却无法合理解释为何“闪光灯”和“烹饪声音”这类通过潜意识心理过程实现的、与非心理性干预效果等同的行为应被排除在身体侵害之外，这似乎存在理论上的不连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采纳更宽泛的标准（如理由敏感性或抵抗性），虽然能更一致地涵盖这些边缘案例，但却可能不得不接受一个范围远大于通常认知的身体侵害概念，将许多常见的、通常不被视为侵害的影响行为（如某些营销技巧、 nudges（助推）甚至“放出的狮子”中的诚实警告）也纳入其中，这可能削弱身体侵害权作为一种严肃道德约束的力度。

这一困境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在当代社会，许多旨在影响人们行为的技术，如电子游戏中的随机奖励（开宝箱,loot boxes）设计、超市使用的烘焙香味、餐厅运用的暖色调灯光等，常常通过作用于我们潜意识、难以抵抗或对理性理由不敏感的生理心理机制来调节我们的激素水平或神经活动。Douglas的研究表明，这些普遍存在的干预手段是否构成身体侵害，直接取决于我们如何界定身体侵害的边界。而身体侵害的认定，传统上被视为提供明确、无争议且强有力的初步理由(pro tanto reason)来对其进行法律禁止或监管的基础。因此，如何解决这一理论困境，将直接影响未来对一系列新兴行为影响技术的法律与伦理评估。尽管身体侵害并非唯一的道德考量（例如，还需考虑是否构成操纵(manipulation)、精神侵害(mental trespass)或侵犯注意力权利(right to attention)），但Douglas有力地论证了，它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且亟待澄清的考量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