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心到边缘：国际心理卫生运动的去中心化历史重构（1908-1939）

《Medical History》：From the traditional account to an ‘off-centred history’ of the mental hygiene movement: the ques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1908–1939)

　　【编辑推荐】本文批判性解构以克利福德·比尔斯为中心的经典叙事，通过跨国档案挖掘揭示20世纪上半叶国际心理卫生运动的多元起源。研究突破"美国辐射"线性史观，呈现欧美拉三地如何在精神病学、优生学与社会改革交织中塑造本土化实践，为全球医学史提供"去中心化"方法论范式。

　　

在20世纪精神病学史上，国际心理卫生运动（Mental Hygiene Movement）长期被简化为一个以美国为中心的线性传播故事：耶才毕业生克利福德·比尔斯（Clifford W. Beers）根据自身住院经历撰写的《发现自我的心灵》（A Mind That Found Itself, 1908），催生了康涅狄格州心理卫生协会，进而通过其国际委员会将模式推广至全球。这种"英雄叙事"将比尔斯塑造为运动唯一创始人，却遮蔽了全球多地并行的改革实践。近年来，医学史学家开始质疑这种单一起源论，但系统性的跨国比较研究仍显不足。

发表于《Medical History》的这项研究，通过挖掘欧美拉三地档案材料，首次构建了国际心理卫生运动的"去中心化历史"（off-centred history）。研究发现，1908-1939年间所谓的"国际传播"，实为多中心碰撞与调适的复杂网络：法国精神病学家爱德华·图卢兹（Edouard Toulouse）领导的法国心理卫生联盟（Ligue fran?aise de prophylaxie et d'hygiène mentale, FLMH）早在1920年就创建了开放式精神病诊疗服务，其"生物政治"（biocratic）理念与美国模式存在本质差异；拉丁美洲更将心理卫生与优生学、移民管控结合，形成独具特色的预防体系。这些地方性实践不仅挑战了比尔斯的核心地位，更揭示了"国际性"本身如何成为各方争夺的符号资本。

为重构这段历史，研究者采用多语种档案分析方法，重点考察了三种关键材料：美国耶鲁大学收藏的克利福德·比尔斯个人档案（Clifford Beers Papers）中的跨国往来信函；法国心理卫生联盟公报（Bulletin de la Ligue d'Hygiène Mentale）记录的会议争论；拉丁美洲早期心理卫生期刊如《巴西心理卫生档案》（Archivos Brasileiros de Higiene Mental）的专题论述。通过对比这些散落于三大洲的一手文献，研究突破了英语学界长期依赖的自我叙事史料，呈现出运动在制度设计、资金渠道（美国依赖私人捐赠vs法国依靠政府补贴）和理论焦点（临床治疗vs社会预防）上的根本差异。

传统史学与心理卫生运动的"新历史"

主流史述将比尔斯1921年版自传新增的"心理卫生运动"章节、1935年查尔斯-温斯洛（Charles-Edward Amory Winslow）的颂文、乃至比尔斯遗嘱要求的续写传统，构建为自我合法化的叙事链条。然而研究指出，这种"传统视角"实为运动参与者的事后建构，其真正转折点是杰拉尔德·格罗布（Gerald Grob）1983年著作《精神疾病与美国社会》——首次将比尔斯与阿道夫·迈耶（Adolf Meyer）、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学术同盟关系纳入分析，揭示美国本土运动实为精神病学专业与社会文化互动的产物。

美国心理卫生运动的开端（1908-1918）

比尔斯最初设想成立"全国改善精神病人状况协会"，但在迈耶建议下转向更模糊但更具扩张性的"心理卫生"概念。1909年成立的全国心理卫生委员会（National Committee for Mental Hygiene, NCMH）虽由比尔斯推动，但领导权迅速被医学专业人士掌控。1910年迈耶因与比尔斯的冲突退出委员会，继任者托马斯·萨尔蒙（Thomas Salmon）将工作重心转向统计研究与儿童指导诊所（Child Guidance Clinics），标志着运动从患者权益向专业化预防转型。1918年加拿大国家心理卫生委员会（Canadian National Committee for Mental Hygiene, CNCMH）的成立，常被表述为美国模式的延伸，但档案显示加拿大医生克拉伦斯·辛克斯（Clarence Meredith Hincks）主动吸纳而非被动接受美国经验。

欧洲心理卫生组织的兴起（1906-1927）

1922年图卢兹筹办的"首届国际心理卫生大会"虽被美国施压去掉"国际"头衔，仍吸引24国代表，成为欧美领导权争夺的缩影。1923年比尔斯欧洲之行中，法国方面在索邦大学为其举办盛大欢迎会，实则借此推动"拉丁心理卫生联盟"计划，试图以"拉丁种族亲和性"构建区域网络。1927年欧洲组织委员会会议更暴露地缘矛盾：法国故意遗漏德国邀请，比尔斯以中立调解人身份补发请柬，这种微妙的权力平衡使美国反而成为欧洲内部冲突的仲裁者。

拉丁美洲的心理卫生（1922-1929）

巴西心理卫生联盟（Liga Brasileira de Higiene Mental, LBHM）1923年成立后，迅速将优生学纳入章程，开展"反酒精周"等特色活动。阿根廷的争论更为激烈：维克多·德尔菲诺（Victor Delfino）主张效法法国模式，而阿图罗·阿梅吉诺（Arturo Ameghino）则反对"过度释放精神病患"，强调移民筛查与社会预防。1930年美洲国家心理卫生会议（Conferencia Inter-Americana de Higiene Mental）的召开，表明拉美地区试图建立独立于欧美的话语体系。

结论：国际主义与心理卫生运动的中心性

1930年华盛顿首届国际心理卫生大会的参会者国籍分布（北美占90%以上）与其"国际性"宣传形成反讽。后续发展更印证多中心趋势：欧洲尝试建立区域委员会因二战中断，而拉美在战后积极筹备泛美心理卫生大会。研究最终将运动起源前溯至1906年米兰第二届国际精神病人照护大会（International Congress for the Care of the Insane），当时瑞士医生路德维希·弗兰克（Ludwig Frank）已提议建立国际精神疾病防治研究所，阿根廷、巴西和美国代表均参与委员会——这表明心理卫生的跨国网络早在比尔斯之前已具雏形。

这项研究的意义在于方法论上的突破：通过将"国际"视为一个开放且充满竞争的概念场域，而非预设的整合框架，揭示了心理卫生运动实为多地行动者在精神病学专业化、国家建设与全球化张力中不断协商的产物。对医学史研究者而言，这种去中心化视角不仅适用于心理卫生领域，更为理解其他跨国科学运动提供了批判性工具。